“玉”字原本有一點,可是一旦成了部首之後,那一點為什麼不見了?
原本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張容在課堂上問他的老師。老師知道平時總喜歡把弄一些文字探勘揣摩,於是故意不直接答他,讓他回家“問爸爸”,並且得在第二天的課堂上向全班同學提出口頭報告。以下所寫的4段文字,就是我的作業。
甲骨文“玉”字像個上出頭、下出尾的“王”,與今天我們寫的“丰”字差似,唯第一橫劃比較平齊。到了金文和小篆,“玉”字上下不出頭了,還是寫成“王”,像是筆畫均勻齊整的幾何圖形。文字學家告訴我們:這是因為古人佩玉,大多不祇佩一塊,這樣寫,正是佩掛了一串玉石的側視圖,造字的原則是象形。
至於“王”字,原先在甲骨文中,明明是一個人站立在一橫劃上,強調他的地位。直到金文出現,我們才發現這高高在上的人也被簡化成三橫一豎了。
3條橫劃還有旁的意思;從老古人的宇宙觀來看,這3劃象徵的是“天地人”。用一根豎劃“〡”通達天地人三者,謂之“上下通”,以成就“王”的職掌和威權。這麼一來,原本字形中不加點的“玉”字和“以〡貫三”的“王”字就沒有區別了。有的文字學家提醒我們:在部分金文和石鼓文裡,王字的3劃並不是均勻排列的,中間的一橫比較貼近頂上的一橫,這象徵作為王的人要“法天”──向天提昇、向天學習。這樣不就把兩個字的字形區別開來了嗎?
可惜的是,用字的人不會像解字的人一樣想那麼多,用字的人所要解決的問題是以最簡單的手法區別兩個或多個形體過於接近的字。於是,“玉”字旁邊加上了點。舉例來說:在古陶器文字裡,我們會看見左右各加寫一撇的“玉”,有的加在下方的兩橫之間;也有的加在上方的兩橫之間。到了漢代的隸書以後,這個點時而只加在右上角或者右下角,便成為後來我們常見的“玉”字了。
我寫到這裡,把上面這4段文字向張容解釋了一遍。他不怎麼耐煩地反問道:“可是我的問題只是:為什麼‘玉’做了部首以後,那一點就不見了?”
“你看:當了部首以後,‘水’字成了3點水,少了一筆;‘心’字成了豎心旁,也少了一筆;‘’字成了走之,少了4筆,左‘阜’右‘邑’簡化成耳朵邊,各少了四五筆,這是字形簡化的結果。”
“你是說我們寫的字是簡體字嗎?”
就在這一剎那,我吞回了原先想說的話:“我們寫的是正體字,不是簡體字。”並且仔細想了半天。
張容的問題裡,有他自己意想不到的深度。我重複了一遍那問題之後,給了一個連我自己都有點兒意外的答案:“‘我們寫的字是簡體字嗎?’──是的,我們寫的正體字裡有很多已經是簡體了。”
打從方塊字創製以來的幾千年間,文字的簡化從來沒有停止過。我們寫的字總在書寫工具的革新與書寫方法的刺激之下,微妙地、緩慢地改變所謂的“正體”;無論是為了避諱、便利、區別、或者強調其意義或聲音的屬性,甚至往往祇是因為錯訛,文字時而繁化、時而簡化,每每有社會性的“群擇”──這是文字的演化學。
“那我應該怎麼報告呢?”張容皺眉頭,依舊十分苦惱。
“說簡單一點罷!”我說:“就說玉的那一點不見了,是文字簡化的軌跡好了。”
“甚麼軌跡?”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